第六节
”
裴玄静悠悠睁开眼睛:“长吉……”
“长吉?”
她气若游丝地说:“……苦昼短。”
崔淼会过意来,目光炯炯地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住了口,“哎呀,静娘不许我念长吉的诗。”
裴玄静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接着念下去:“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声念:“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长吉早夭,活着时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汉武更透彻,更坦荡,更真实。所以,他才能用那么优美的诗句道出,长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追求长生不死者才是世间最怯懦、愚蠢的人。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真相,寻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静问:“崔郎,我要死了,对吗?”
“你瞎说什么!我说过了,等出去就为你找药医治,你怎么还在胡思乱想?”
“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说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岩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过了,从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这个岩洞是完全封闭的。”
“你都没有走过看过,怎么就能肯定?”
“我是没有看过,可是崔郎,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雨听起来已经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气,早该一跃而起去探寻出路了。可是你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与我谈起往事。我想,这些往事绝不是你会轻易提及的,除非你觉得到了生死关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握紧他的手,裴玄静拼命扼制着席卷全身的寒战,“不要放弃,崔郎,不要放弃……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湿润了,他不敢告诉裴玄静,在她昏迷时自己已经发疯似的转遍了整个岩洞,更在岩壁上捶破了拳头。雨听起来的确小了些,但要等到来人搭救,恐怕还得好几天,从对岸过来的索桥已断。此岸山势更为陡峭,经暴雨冲刷后处处险要,什么样的人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冒险而来呢?
还是那句话,他或许可以等,但裴玄静不可能等得及了。
如果她死了,他也没有必要活下去。
“崔郎……”她在寒战的间隙竭力吐出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图……还在吗?”
“在。”崔淼把地图举在她的眼前,湿漉漉的,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
裴玄静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图上的神女洞:“我一直在想……图……里的五个位置,对应的正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
“青城山是一座道教之山,所有的宫观、洞窟的位置都有讲究……你发现了吗?神女洞位于正北方,也……就是五行中的‘水’,八卦里的……‘坎’位。‘坎’卦上下皆为水,我们渡过的幽人谷,应该是……下面的水。那么上面的水在哪里呢?”裴玄静不停地喘息着,抓住崔淼的手指都泛白了,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说,“从……图上来看,神女洞就在幽人谷旁边,所以这个区域还有上面的……一条水。”她指着深潭道,“它的水不是雨水积成,而是从活水而来……崔郎,那里应该有出口,就在深潭的下面。”
裴玄静昏迷过去了。崔淼将她放平在山石上,自己来到深潭前。也许她的话只是病重的呓语,但是他愿意试一试,不放弃。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崔淼涉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