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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宝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师,“有什么事呀?”

    “唱一段戏!”李老师笑着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唱不唱呢?

    李老师是个秦腔迷,自己就会拉板胡,说时已经从墙上取下板胡来,调着弦。

    郑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笑着凑热闹:“已经下班了,该活动活动,娱乐娱乐了。来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书包,大大方方站得舒畅些,问:“唱什么,《山花烂漫》?……”

    “唱《游龟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师点出戏名来。

    “那是老古董,现在不准唱!”珍珠说。

    “没事儿。”李老师坚持说,“放学了,谁也听不见,我们一听就完了。”说罢,已经拉响板胡,开始了悠扬的“过门”音乐。

    珍珠唱起来:

    我对秦腔没有特殊的爱好,听听也觉得挺合兴味,不听也无不可。珍珠这段唱腔的韵味,我是从李老师入迷的神态里间接感受的。他歪着头,闭着眼,拉着板胡,从脸上的表情看,已经忘记自己是坐在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教研室里了,大约已经随着渔家女儿胡凤莲细腻的心理抒情,进入月光下的河边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弯腰深鞠一躬,背着书包跑了。李老师睁开眼,屋里只有绕梁的余音。他明显带着戏瘾未足的遗憾,怏怏地松了板胡弦索,挂在身边墙壁的钉子上,感叹着:“这女子她爸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却会唱戏,真是天生就的……”

    这样的事在我心里本来留不下任何记忆的。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场运动把它冲刷出来,竟然成为终生难忘的一件憾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铁帚之下,举世混沌。笔枪舌剑,唾液溅飞。为了生存,就得杀戮。教师们全都失掉了往日里文质彬彬的风度,自相残杀,企图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脏物秽什抹到别人脸上去。中学生们理论有限,拳头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为了躲避学生的拳头砸到自己的头上,于是就有人给学生把方向和目标指向与自己毗邻的窗户……

    我被第一个推到斗争台上。

    李老师出面揭发我培养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处放毒。似乎不能理解,这却是事实。人在非常的生活环境里,会突然亮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面。小郑也出来作证,他和他结成同盟了。现在,李老师点出田珍珠,要她揭发。三人证龟龟是鳖了。

    珍珠站在班级的混乱的队伍中,我不敢抬头,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李老师催促了几次仍不见珍珠走上台子来。

    学生中有人呼起口号:打倒保皇派!

    我盼她走上台来。因为对我已经是无所谓了。即使珍珠不承认,也不能使我免罪。我倒是盼她尽快解脱,她是学生。

    台下一阵骚动,嘘声、骂声轰轰而起。我悄悄偷眼一扫,田珍珠从操场上的人窝里挤出来,夺路奔逃向校门口去了。操场上一阵一阵“打倒保皇”的口号声把她轰走了。

    她大约再没有到学校来。

    李老师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久,又被别的老师和学生攻倒了……他和我一样,由学生监押着,在附近农村强迫劳动改造。

    翻了一天稻地,我觉得浑身的骨节似乎都松动了。在农民家里喝了一碗包谷糁,躺在村外打麦场的场房里的麦草地铺上,一动也动不了。李老师比我年龄大,身体更差,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微弱的灯光(十五瓦灯泡)下,那张脸活像一张死人的脸。他比我更吃不消。

    村里的大喇叭传来响声,我听出,是公社文艺队今晚到这个村子来演出。一个一个时兴的节目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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