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善本
黄安合上油纸伞,在门槛外甩了几下积在上面的雨水,顺手把它倚在门边上,就走过去摇醒那伙计,说明来意。谁知不巧,书坊老板不在家。问去了哪里,那伙计也说不清;让他派人去找,又诸多推搪地不愿意。最后,黄宗羲听得心头火起,干脆叫黄安别理会他,管自移了一张椅子在门边坐下,并命黄安把那套《潜虚衍义》拿过来,一边作最后的摩挲赏玩,一边等候坊主回来。
淅沥的春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门槛外积聚起来,又缓慢地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这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尘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一小片流动的积雨看上去是清澈和干净的。它被屋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溅击着,勾画出一长串奇妙的图案。
黄宗羲把《潜虚衍义》从楠木匣子里取了出来。这书共有四册,一色灰蓝色的书衣,有点发黄的宋笺藏经纸书签上,印着书的名称,看上去十分古雅。翻开里页,可以发现这书不仅纸幅版框特别高大,而且字体也挺大,一个个方正工整,刀法圆润,更兼纸色墨汁,粲然夺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书中的精品。美中不足的是,个别书页上,如今留下了一些无法漂洗干净的污痕。这污痕使黄宗羲感到心疼和愤恨,同时又使他对这书更多了一分抱愧和爱惜之情……终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书合起来,不看了。“虽然不得不暂时把它抵押出去,但是为了答谢钱老伯,也为了不让替阮胡子翻案的阴谋得逞,这是应当的,值得的!”他一边把书重新放回楠木匣子里,一边这样说服自己,又用青布包袱重新把书裹好,搁在膝盖上,抬起头,开始向街上张望。
这条吴趋坊,紧连着阊门大街,虽然也是个人烟稠密、店铺众多的去处,可是街道却挺窄,对面屋子里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书坊的正对面是一爿不小的布店,左侧是间药材铺子,右侧是卖杂货的,再旁边还有几间书坊和别的店铺。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些,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黄宗羲看见:两乘轿子踏着水花过去了;一个瞎眼的老头掮着一把胡琴,由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路,从小巷里慢慢转了出来;三个小孩冒着雨,蹲在房檐下的积水边,在放一只木制的小船;于是又招来一个瓦刀脸的闲汉,指手画脚地从旁充当指导,并以他的油腔滑调,逗引得正倚在就近门边的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嘴女人,吃吃地笑个不住。此外,那些肩挑手提,匆匆而过的行人也自然不少。“嗯,书坊老板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黄宗羲想,不由得睁大眼睛,用热切的目光迎着每一个走近来的可疑者,并不时抬起头,向更远的地方眺望。
正当他盼得有点心焦的时候,忽然,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衙门公差,手里扬着一张公文模样的纸片,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各执扁担的挑夫。他们来到书坊正对面的布店前,就站住了。只见那公差走进店去,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走出来,朝那群挑夫做了个手势,说:“快,进去搬!”
挑夫们挤拥了一下,正要往里走,这时,店主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奔了出来,朝那公差一个劲地行着礼说:
“头翁息怒,头翁息怒!请听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实因遭遇荒年凶岁,亏损甚大。这百匹之数,小店已是多方筹措,百计张罗,还望头翁宽限数日,一定如数送到府衙,感激不尽!”
那公差冷笑一声,说:“李老爸,你这话说了也只好当放屁!你要我宽限你,大老爷却不宽限我!你须也知道,这次可是京里周国舅爷着人来姑苏买货,限令今日取齐,便是大老爷也只有顺着他!”
李老板哭丧着脸道:“皆因机房歇业,货源不继,自从传闻周国舅来苏办货,绸缎之价,一夜暴长,竟高出往时一倍有余。小店大亏之后,本微力薄,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