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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从整个国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还有不少值得怀念的东西。我们干部的状况,我们群众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萌芽。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孙悦激动地接过一句:“我们都是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长大的。”

    “现在呢?”许恒忠对何荆夫和孙悦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问了一句,而且讥消的意味从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对许恒忠这种态度有点不满,为何荆夫和孙悦帮腔说:“现在,我们发现了问题,着手解决问题。你总不能说,这样离开理想反而更远了吧!”

    孙悦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我说:“给,奖赏!”

    何荆夫看见许恒忠有点泄气,对他举起酒杯说:“来,老许,咱们干一杯!理想并不空洞呀!今天我就从李洁的追求中,从你对现实的不满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意就是这样:不断地改善现实,提高现实。束之高阁只供观赏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注定是要破灭的。”

    许恒忠只是笑笑,没说话,举起杯与何荆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紧紧纠缠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赏他,又有人讨厌他。欣赏他的人说他好,讨厌他的人说他坏,他们在说明自己观点的时候,所举的例子却常常是一样的。

    吴春对这类争论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吃喝。别人都先后放下碗筷,他还端着酒杯。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对大家说:“我们还是陪吴春干最后一杯吧!别空谈了!”不料吴春把酒杯一放,大声地说:“不,谈下去!老许,我要和你争论一点,就是我们的价值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问题。我认为,做人还是做鬼,我们自己可以决定。”

    “你讲的是道德价值。”许恒忠辩论道。

    “你讲的是什么价值呢?一个人不讲道德还做人干什么?我这些年在乡下,确实无所作为。但是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我没有丧失或贬低自己的价值。”

    “价值是要表现出来,要人承认的!”许恒忠驳他。

    “是的!”吴春大叫一声。我们都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一齐举杯说:“喝!喝!”可是他笑着摆摆手:“你们放心,我不会发酒疯。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们乡下大旱。小麦苗出不齐。群众心里如火烧。正月初二,下了一场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线广播里就传来了公社干部的话:‘快下地去,把沟沟洼洼里的雪都抬到麦地里去!’社员们一家家打开了门。我岳父家也开了门。已经有人下地了。可是,没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里抬。超征购把社员们搞苦了,只有自留地里收的粮才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不是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而是农民的人本主义的肚子!岳父对我说:‘你是公社于部,又是党员,我们上大田去吧!’我说:‘不,也去自留地!’后来我受到公社领导的批评。可是农民夸我岳父找了个好女婿。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表现了价值,并得到了承认呢?”

    “农民承认有什么用?公社领导不是批评你了吗?”许恒忠回答。

    吴春还要说话,被何荆夫抢了过去:“你们的价值观念不同。吴春讲的是一个人作为人的价值;而老许讲的则是我们的市场价格。后者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可是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市场价格。”

    吴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恒忠见何荆夫、吴春和孙悦三个人轮番与自己作战,自知抵挡不住,连忙休战,自下台阶。他笑着把手一拱说:“兄弟甘拜下风。我宣布,我已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现实主义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药了。”

    孙悦笑着追打一记:“现实主义与犬儒主义应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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