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俊美的脸》——凝视着一张脸
同时”发生的,只是因为观察者的位置,而让速度和距离有机会“欺骗”了我们而已。
在西方的思维历史中,了不起的怀疑主义者休谟扮演了正面击落“归纳法=客观科学”的人,但人们对归纳法缺憾的理解其实是长时期的,不因休谟而起,也不因休谟而完成。今天,在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世界中,归纳法并未被断然弃置,它只是被更审慎更精致地使用,大体上,包括控制偶然因素的渗透,用更大数量的取样来消除特例,仔细检查观察者的位置和角度盲点,以及结合更多的现象发现以交叉分析等。
其中我个人认为最有意思的两点是:一、现象与现象的关系挣脱了无弹性的因果铁链,肯耐心保持着某种亲和的、松弛的、不确定的复杂牵连,并接受这样不充分的关系,不是假以时日的问题,而自有其价值和意义;二、科学思维不断谦逊地“画地自限”,相信我们眼前的世界复杂无序的程度,远远超过十八世纪前那些昂扬奋进科学心灵的想像,人生众多的领域,仍得交还给哲学、伦理学、文学艺术乃至于宗教去发现、去判断并处理。
拒绝确定
要让较纯粹的科学心灵相信,事物的关系并不只存在着明确的因果关系,可能需要个数百上千年,但对文学艺术创作者而言,这却不会是难事,他们习惯于不确定,趣味盎然地注视不确定,甚至我们可以说,他们的工作只有在一个高度悬浮不确定的世界才成其可能——只有不确定,才能带来想像和自由。
意大利的大导演费里尼便是个极好的例子,他以华丽自由的非凡想像力著称于世,他也老实承认他欢迎星座、降灵会乃至一切神秘之学,但根本上,这是一种对无趣因果世界的挣脱,而不是要成为巫师、星座学家或顽固的神秘主义者;这是找寻更多看世界的方式和角度,而不是把自己返祖成列维施特劳斯口中那种性急不加思索的因果主义者。费里尼说,“我愿意相信一切能激发想像,能提供更迷人世界观、生活观,或更适合我生活方式的一切东西。星座是一套很刺激的系统,也是一套诠释事物意义为何如此如此的有趣方法……对我来说,人并没改变多少,我们仍和三四千年前的人做相同的梦,对生活仍有相同的恐惧。我喜欢害怕的感觉,这种感官经验隐藏着某种精细的快乐。任何令我害怕的事物永远吸引着我。我认为害怕是一种健康的感觉,是享受生命不可或缺的,人想摆脱害怕是既可笑又危险的,疯子、漫画中的超人、超级英雄才没有恐惧……说实话,我反而对我所不知道的一切更觉心安,对不确定、半隐藏、幽暗的情况更自在些。我相信就因为我是这样子,所以一些不寻常、神奇,或者说得谦虚一点,一些奇怪的东西,会在我人生道路的某个转弯处等着我。”
说得真好不是吗?
向风试探
我想,我再难找到更准确的语言来说明铁伊侦探小说中的明显“矛盾”——她在小说中所呈现的高度理性和对精致事物的捕捉趣味(人的神情长相只是其一而已),正如我们相信人有寻求秩序、想找到安然立身之处的天性,但人同时也有挣脱有限秩序、保有想像和发现的自由渴望,铁伊在某一部分违背了古典推理的戒令,但这其实是坚定相信人性的诚实抗拒,也是对文学创作的本质回归。
她诚实的报酬是,她的小说远比之前和同时期的推理作家更精致、更人性、也更富饶,也为后来陷入纯理性迷宫的推理写作带来启示。
一个以写作为职志的人,如果不信任生命本身莫名的驱动力,还能信任什么呢?我总想像真正的创作者像某种蔓藤类植物,它外表纤弱,但本能地缘墙缘树而上,有多高爬多高,在力尽之处仍奋力将触须伸入空中,迎风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