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令蜡烛》——旅程的终点
说极根本上的一个困难——差不多到得铁伊所在的第二黄金期,长篇推理势所必然取代短篇成为主流,原本比方说福尔摩斯探案那种愉悦的、即兴的、带着智性戏谑的、甚至可在晚餐桌上即席引述来考考朋友让他们吃不下饭的轻松趣味,逐渐消逝了,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极耗体力和记忆力的大迷宫,阅读推理,开始由当下的惊喜倾斜向长时间的拼搏。
这是个太长的旅程了。
这么长的旅程,你愈来愈需要、而且得向参加行程的人保证,旅程的终点有一个壮丽无比、怎么辛苦流汗忍饥受苦都值得的奇景,比方说像那样,比方说像那样。
但承诺往往不见得会兑现,就像台湾良莠不齐的旅行社品质一般——如果你是个够久的推理阅读者,参与过够多次的此类行程,那你一定上过够多的当,并也因此培养出某种近似直觉的判断力,你往往在行程中途就油然心生不祥的预感:“完了完了,牛吹这么大,届时收拾得了才有鬼。”
这里,独独,或谦逊点说,几乎独独铁伊转向了布莱森式的旅程,她不允诺给你一个没有人居、也不适人居、仅供赞叹的大冰原大峡谷大高山,她温柔地带你穿梭满是人家的每一条曲径巷弄,甚至让你忘了,或至少不在意你们最终会到达哪里。
日暮途穷,放声大哭
旅程的终点是什么呢?
曾经,在一个我们对地球尚称陌生、人类散居如孤岛的大旅行时代,那些“我要到达那里”的人携回了远方的珍稀物品(尽管充满着掠夺的罪恶),携回了远方的轶事讯息(尽管充满了想像、误谬和偏见),也携回了他们自身充满严酷试验九死一生的惊奇故事(尽管仅供赞叹不及其他),但他们起码有地方可去,起码还能带回上述充满争议之物回来。
然而,旅程尽管太长,地球却显得太小了,你当然可以给已有的终点赋予新的难度(比方说无氧或不同路径不同季节攻珠穆朗玛峰或南极极点),但就连原初那一点点人文的意义也不复存在了,当然,它可能仍比造一个几千尺长的法国面包成为新的吉尼斯纪录好些——我们可能得承认,有些事物是开发殆尽了,有些时代是不会再回头了。
我对那种个人英雄式的冒险犯难失去战场殊少同情,但对于那些真相信可以找到新启示的人难免心生不忍。
列维施特劳斯在反省自身的人类学志业,写过这么一段话:“我会不会是惟一的除了一把灰烬以外什么也没带回来的人呢?我会不会是替逃避主义根本不可能这件事实做见证的惟一声音呢?像神话中的印第安人那样,我走到地球允许我走的最远处,当我抵达大地的尽头时,我询问那里的人,看见那里的动物和其他东西,所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失望:‘他笔直站立着,痛苦地哭泣、祈祷、嚎叫,但还是听不到什么神秘的声音。他睡觉的时候,也并没有被带往有各种神秘动物的庙堂里去。他已完全明白确定:没有任何人会赋予他任何力量、权力……’”
直到这一刻我抄写这段文字的当下,仍会激动悲伤。
日暮途穷,放声大哭,人类的诸多历史好像一直在反复着同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