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马耳他之鹰》
小说史上最特别的一位——我们看钱德勒的生平,至少他还受过相当完整的教育,成年后由英返美,他的工作从记者到石油公司主管,就算不那么“文人”,起码也还是个“正常”的中产阶级小知识分子;相形之下,汉密特才真的是社会底层冒出来的,他十三岁就离开学校,做过一堆卑微的工作,而且像典型这类生活的人一样,每种工作都做不长。
汉密特一长串资历中最有趣的是,他曾真枪实弹地在当时全美最大的平克顿私家侦探社担任过好几年的探员,这个奇特且前不见古人(之前的侦探小说作家)的工作经验,无疑是他笔下冷酷侦探的雏胚。我们知道,现实世界的私家侦探社,和古典推理小说中受人景仰的业余侦探完完全全是两码子事。私家侦探社受委托的案子,通常是正常执法机构不愿、无法或不允许措手,才会转到这里来,因此,游走法律边缘的暧昧性格是他们的宿命,与其说他们是罪案的狩猎者,更多时候他们根本直接是罪案的参与者。
半世纪前的平克顿侦探社,和我们今天常识里的私家侦探社不会有什么两样,除了更不受管辖更无以节制。
如此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汉密特,当然不太可能回头写宛如云上人的古典贵族神探,事实上,他笔下侦探的“侦探/罪犯”复合性,就质地的真实和程度的彻底,便连后来的冷硬派追随者也不可企及——以钱德勒为例,他对残酷大街的种种罪恶,是近距离的逼视,但仍是“旁观者”的角度,他笔下的菲利普·马洛虽然被生冷的现实变了形,但仍是游侠、骑士和英雄,是“外来者”,为一己的信念而战斗,因此,钱德勒的小说在写实的基础上有种浪漫化的升华;汉密特不一样,他是整个人置身于残酷大街之中,他笔下的侦探不管是前期的大陆侦探社探员(tinental Op)或里的山姆·史贝德,比较接近为生存而战斗,想活下去就得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其间没侥幸亦无慈悲可言,用朱利安·西蒙斯的话来说是,“只有掏枪快的人才活得下来”。这里没有浪漫,只有一种现实的悍厉锋芒。
所以,有人用两句简单的话来清楚分辨钱德勒和汉密特:前者是罪恶世界的浪漫诗人,后者是残酷大街的写实巨匠。
钢索上的舞者
然而,写实确也有其陷阱,尤其是一种直观的、素人型的写实,丰沛的真实经验是写作的可贵资源,但也会是某种限制,拉扯住写作者的深入思索和灵活想像,更往往呈现出强劲素材和拙劣处理技艺的不均衡——然而,这不是汉密特,他的小说技艺和说故事能力可厉害得很。
是个绝佳的例子,小说一开始,史贝德的私家侦探社来了一名美丽神秘的女子,这件案子交由史贝德的合伙人负责,由他陪同该女子去见一名危险的男子。小说跳到当天半夜,史贝德被警方的电话吵醒,告知他的合伙人遭害,他认尸后回家仍倒头呼呼大睡;接着跳第二天早晨办公室,合伙人遗孀哭哭啼啼上门,抱住史贝德第一句话居然是,是不是你杀了我丈夫,为的是跟我结婚?史贝德打发她回家,交代和他一样有肉体关系的女秘书,想办法别让这个女人再上门,并立刻拿下招牌上已死的合伙人姓名;接着是当天晚上警察来,旁敲侧击询问了半天他昨晚的行踪,史贝德马上恍然大悟,原来被警方怀疑是凶手的危险男子紧接着在下半夜毙命,警察猜想是史贝德动的手好替合伙人报仇——这是典型汉密特的漂亮手法,在短短不到十六页的文字,两桩相互牵扯的谋杀案,两名毫不勉强的被害人,遗孀和警方分别以完全抵触却各自合情合理的理由,皆怀疑他杀了人(不同的人),而在此同时,我们也立刻清晰掌握了史贝德冷酷毫不在意的性格,以及他复杂暧昧的人际关系。干净、明快且面面俱到层次分明,这怎么像个缺乏训练、半路出家的素人写作者呢?
汉密特利落明快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