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起子》——小说沃土的开拓者
代”的是海明威而不是福克纳。很清楚在小说语言上,以及由语言所直接建构的小说外在表现上,汉密特和海明威显然风格更强烈而且更本土化,所以说,今天我们对海明威的推崇,包括最内行的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在内,高度集中在他记者的、明快干净的文字风格,以及他在美小学说史的框架位置上;汉密特亦然,半世纪以来,不管推理行里行外,对他不变的赞誉无非就是,凌厉无匹的文字、强烈的写实风格、利落的小说书写技艺,以及美国推理新小说的宗师云云——简而言之,相对来说汉密特和海明威无疑是更纯粹的美小学说家,而其最醒目的特色和成就,便是小说的文字语言,以及其历史影响和位置。
然而,麻烦也正在于此,敏感点的人可能简单发现,如果我是一个二〇〇〇年台湾的读者,所求的只是安安静静读小说,一不做专业的文学史研究,二也无意涉入英美纠结分合的国族情结之中,那么,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英式作家美式作家、欧洲语言美国语言,对我来讲不都一样是舶来的、外国人的吗?
文字语言的开创意义以及历史价值,这正是翻译不过来的东西,遗留在特定历史时空的东西。
不见得好看的经典小说
因此,这里我们便碰触到一个重读经典小说并非不常见的疑惑了——为什么有些大有来头、文学史上的地位一代代被真实确认的大小说,我读起来会这么没劲?这么爽然若失?这是个历史的集体骗局呢?还是我程度低落认不出好东西?
这里我们愿意再举个更极致的小说史实例——亨利·米勒当年突破性禁忌的名著。
这是个相当伤感情的真人实事,扯入了我两名可敬的老友,也是两位既熟读又自己书写的资深专业小说人张大春与吴继文——几年前,时报出版公司译出了米勒的这部名著,张大春着眼于小说真实内容的考量,悍然提笔写成了一篇即时书评,痛批是一部“烂小说”,严重刺激到温和、兼带文学编辑身份、一向对文学传统有着相当虔敬心意的吴继文,遂公然上演了一场正反两方的攻防笔战。
我得说,纯粹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我几乎是照单全收同意张大春的指控,米勒的真是一部烂小说,从头到尾只见露骨、粗鄙、已届反胃程度的写性不休,然而在这一次次性器官满天横飞的重复场面之中,既乏表象的深浅层次,更不必奢望有什么深沉的思省挖掘,人物是假的,小说只重复不进展(我指的不光是表面的情节),外在世界空白如行过旷野,内在心理浅薄如白纸一张,我们只看到一具化身为“我”会说简单人间话语的挖土机起重机,每天晚九朝五地挖个不休,无聊到极点。
整部小说就是一根尖利的投枪,目标是书写当时的社会性禁忌,没别的了。
有没有成功呢?有,但成功也意味着终结,就像英国当年的自由党一样,当它的单一诉求被满足,敌人已不存在,便不再有人需要它了——时至今日,我们如果需要更多的性,大可拨空走一趟光华商场,怎么性怎么来,而且声音画面还兼各种瑜伽特技变化,不必辛苦去翻阅二度空间的、还得从白纸黑字自我转换成三维实战画面的。
借由亨利·米勒,我们可能更准确找到了这些“不见得好看的经典小说”的大集散地了。大体上来说,这是一批开拓式的新小说,它被赋予经典的地位,主要在于历史功绩,而不见得是以实质内容取胜,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只是奉历史意义之盛名,经常性地被混淆罢了。
毕竟,历史走向的扭转,往往只是准确击中某一个点,就像革命行动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全到齐的鲁莽枪响,其他的,改变条件已然成熟的社会整体现实自然会接手、会从这个有意识或误打误撞的突破缺口释放出巨大堆叠的能量而蔚为洪流——因此,你要的只是做对一件事,一个新的概念,一次淋漓痛快